老友趣事

■现代人抱怨诗歌的影响力小了，却不要忽略了那些业余诗人们，以诗句启发心智，点亮自己的精神，既是人格的超脱，又是人生的凝聚。写诗会滋润生活，有诗样的人生，同样是一种精彩。

先说我的“大知音”陆焕生先生。

为什么称之为知音呢？他能大段背诵我的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比如《蛇神》。而且语速很快，大有炒崩豆之妙，又能让人听得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再无第二人能做到这一点，包括我自己。仅凭此我就可谬托知音，他即便心里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知音就知音吧，前面为什么还要加上个“大”字？理由有三：其一，他的年龄大；其二，是大专家，天津大学水利系毕业，已出版学术著作近300万字，特别是他编译的《德汉水利水电工程词典》，至今还是水电水利专业的重要工具书；其三，可算福大命大之人，在大西北工作多年，历尽磨难，竟迎来一个著述的丰收期。后来工作几经变动，其学术追求却向未间断。

他还有个很受欢迎的头衔——乐水游泳俱乐部的名誉会长。每到年末，“泳友”大聚会时，他的即席朗诵是保留节目，现编现说，抑扬顿挫，妙趣横生。我就是在这样的聚会上领教了他惊人的记忆力，几近过目不忘。趁着酒兴，也是被他一段段背诵我的文章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便故意难为他：您不能光背诵文学作品，文学语言毕竟还有些情趣，再加上有人物、有故事，容易连贯，便于记忆。真正考验您是不是过目成诵，就应该背诵一些常人很难背诵的东西，譬如法律条文等。

这话说了还不到半年，有一次参加读书节的开幕式，陆老一看见我，立刻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小声说：听好了，我现在给你背个法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先生已经滚瓜烂熟地背诵起来……直至主持人恭请嘉宾们入场，他才停下背诵，然后，满面含笑地望着我，有一种儿童般的得意。老人脸色竟也如儿童般白里泛红，其背书的神态给人的感觉也像是返老还童。

我忍不住还想跟老先生凑趣：这不算数，我无法验证您背得对不对。老人眼里又露出儿童般的顽皮，追问道：你又想出什么题目？我说：下次见面，我带着《资本论》来，您背诵这本书最前面的一千字，怎么样？老人在起身的同时扬起了右手，要跟我击掌为约。在他看来，这种挑战根本就没问题。

看到这里，读者想必已经明白了，我称陆焕生先生为知音，反倒是给自己贴金。他的确喜欢文学，酷爱读书，碰上感兴趣的东西，就多读几遍背诵下来。这是幼年养成的习惯，上了年纪后，发现这一招还可以防止老年痴呆症，随后，越发乐此不疲。因此，他喜欢别人给他出难题、留作业。

再说“泳友”崔以泰教授。

他多才多艺、兴趣广泛，年轻时喜欢举重，后来成为国家一级举重裁判，在大型运动会上做过裁判长，至今还保留着国际举重裁判的头衔。他收藏的世界医学邮票，获颁中华全国集邮联合会一等奖，并荣获国际邮展金奖。同时，他还编撰了《世界医学邮票大观》《邮票上的医学故事》等多部砖头般厚重的大书，俨然成为这方面的“权威”。

其实，他自小学医，医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上个世纪80年代，他创办了中国第一家“临终关怀研究中心”。美国德瑞克大学教育学院院长、东西方死亡教育学会主席莱尔教授，尊他为“中国从事临终关怀事业第一人，开创了中国的临终关怀学，当之无愧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之父”。他还先后创建了天津宁养院与天津怡泰医院等。

如今，崔以泰教授身上，至少还披挂着十几个头衔。我曾问他：“若只能保留一顶帽子，您选哪一个？”他脱口而出：“诗人。”那么，究竟要写出什么样的诗、写了多少诗，才可称得上诗人呢。

每年春天，天津市群众性业余诗社联合在桃花堤举办诗会。堤上堤下桃花如海、诗歌如潮。他们写诗主要是自得其乐，有机会交流时，就朗诵一下自己的诗作，与诗友们同乐。倘手里有闲钱，印成集子散发给朋友，也算是一种发表。在他们身上，诗显然还有另一种作用：“以诗养生，以诗养业。”因写诗，心灵生机蓬勃，生活情趣丰盈，年逾八旬，热情洋溢，凡有聚会，兴致一上来张口就是诗，引吭能高歌。心里有诗的人，活在一种诗性中，有时，现实就成了他的歌。

有一次，崔以泰从美国费彻伯格大学讲学归来，一登上飞机就开始将他在美国的零散感悟整理成篇。一路上，竟埋头写了八首新诗。快到北京时，邻座的金发女士忍不住好奇，主动跟他搭讪，他即兴选了一首刚写的诗解释给那位美国女士听：“地球不平，人间不平，心中尤不平；苍天似平，静水似平，心平方能平。”

那位女士随之介绍，自己是服装设计师，或许是受他的影响，在飞机上突然有了灵感，竟也一气设计了三套服装。不管怎样，因勤于写诗而有点这样的际遇，不也是一种美好、一段佳话吗？

现代人抱怨诗歌的影响力小了，却不要忽略了那些业余诗人们，以诗句启发心智，点亮自己的精神，既是人格的超脱，又是人生的凝聚。写诗会滋润生活，有诗样的人生，同样是一种精彩。（蒋子龙）

责任编辑：谭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