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给现代人的天真与经验之歌——评刘亮程长篇小说《本巴》

□管小榕

《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是作家刘亮程的最新长篇小说。故事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展开，追寻逝去的人类童年。作家塑造了一个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人人活在25岁的本巴国度，在游戏、故事和多重梦境里，带人回到世界原初意义上的本真，看见另一个时间中的自己。

很久以前，因为丢失了天真，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人们开始看见丑恶，开始害怕衰老、死亡。失去了天真力量的人类，也丧失了应对复杂变幻世界的方法与能量。天真是人类重返精神家园的第一条路，而这条路可以在书中找到。

本巴是故事主人公居住地的名字，它的本意为宝瓶，指人与万物的母腹，那里是每个生命的故乡。故事的主人公是几个孩子，他们在青春王国里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把原本沉重残酷的生活，变成轻松好玩的游戏。游戏是本巴生活的表征，游戏寓意下的指向则拉开了真实的口子。搬家家指向的是游牧民族在草原上艰苦的转场。书中的拉玛国人一直在搬家转场中艰难生活。赫兰从本巴国带来了他从母腹中就学会的搬家家游戏，他告诉拉玛国人：“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搭起又拆散的家。”一切巨大的事物都缩小为游戏中的小部件，变得轻巧起来。于是，拉玛国人都被这个搬家家游戏吸引，游戏竟可以取代他们艰苦的转场，整个拉玛国的人都在搬家家游戏中退回到童年，变成孩子。捉迷藏与做梦梦，同样指向这些草原部落的生存问题。捉迷藏的规则是：一半人藏起来，一半人去寻找。这实则涉及草原上的资源与人口问题。而做梦梦则是拉玛国哈日王统治、保卫国家的一种手段，通过做梦梦游戏，他让拉玛国人都停留在身强力壮、适合战斗的年纪，指向了游牧民族的生存危机意识。在故事中，正因为他们天真地相信游戏的真实性，才获得了转变生活的力量。

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游戏的真实指向是与本巴世界的设定相互呼应的，是一种史诗中的真实、文本中的真实。在人人25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的青春王国之外，书中还存在着另一个现实世界——史诗说唱者齐生活的世界。

小说第四章中齐的出现，把故事推向高潮。拥有搬家家本领的赫兰，通过哈日王的梦，无意中走进现实世界，发现原来自己生活着的本巴世界只是说唱人齐唱出来的一个故事，而自己仅仅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而已。

齐的祖先所处的年代，四周都是强大的敌人，人一旦衰老就会被人欺负、征服，所以他们天真地想象出了一个“人人活在25岁”的本巴国度，不衰老也不死亡，都是年轻人，身强力壮可以抵御所有外敌。“时间不往前走，他们就有足够时间吃喝玩乐打仗，一仗打败了下一仗还能再打”。他们把想象说唱成史诗，一辈一辈流传下来。传到了齐的年代，他们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东归迁徙。赫兰发现说唱人齐时，他正在篝火旁给族人们说唱史诗中关于孩子的部分——“如今他讲的这一章，是自己新创的，他或许不想一出生就讲成人打仗喝酒那些事。他新编了洪古尔和赫兰的故事，在寒冷的迁徙途中说唱出来。他希望这场迁徙只是一场搬家家游戏，希望死去的人只是躲藏到死亡那里，还会在捉迷藏游戏中被找回来”。

如此一来，游戏不仅有了第一层本巴世界的指向，还有了第二层现实生活的指向。搬家家指向艰难的东归本身，捉迷藏指向生存与死亡。正是古老民族的天真本质，才让他们抱持着这样温柔的愿望，希望迁徙只是一次搬家家，希望死去的族人还可以复活。

做梦梦游戏进一步体现了天真的力量。故事中，本巴国王江格尔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把本巴国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做到了梦里，要去营救自己被敌人困住的父亲。但此时梦的方向却被改变了：“转过一座山头，天气突然变了，寒风带着狂雪呼啸而来——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江格尔心里一惊，他发觉自己的梦被改变了。刚才他们出行时还正值盛夏，都穿着单衣。现在一下到了冬天……”

江格尔做的梦被扭转了方向，营救父亲的队伍变成了奔赴故乡的队伍。这队伍不断被围追堵截，发生了一场又一场流血的战争。这幅景象，不正是东归途中齐的部族正在经历的吗？江格尔在无意识中，已经带领了本巴全部的人马去帮助现实生活中齐的部族。他们通过梦走进现实世界，与现实的部族一同迁徙，一同抵御外敌。在齐的部族最困难的时刻，这些虚妄的故事人物，为他们指引了方向，带去了力量。正是因为天真的信仰，本巴国孕育出来的这一群人，即使知道自己本为虚妄，仍愿意奋力战斗。重拾天真信仰的本巴，试图教给我们应对复杂世界的方法。

本巴是寄存在高远处的另一种生活。《本巴》带给我们的天真力量是有根源可追溯的。它来源于本巴的故事底本——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江格尔》最早产生于13世纪，与《格萨尔》《玛纳斯》并称“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江格尔》描述了以江格尔为首的十二雄狮大将和数千名勇士为保卫家乡同邪恶势力进行艰苦斗争，并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故事单纯、豪迈，充满原初的生命力。在史诗流传的过程中，民间艺人在游唱中不断加工、创新，史诗精神一直承继着古人对世界的理解。

《本巴》的可贵在于它另辟蹊径传达出史诗精神。《本巴》的主人公是几个孩子，《本巴》的主人公也是我们所有人，我们共享着同一份集体智慧与记忆。

责任编辑：张永猛